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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最常见的进食障碍之一,暴食症已经被正式纳入最新版的《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 (DSM-5)。其主要症状之一,是患者在较短的时间内进食大量食物,并且无法控制,即一旦开始就不能克制进食或者停止进食。许多患者由于羞耻而选择独自一人吃饭,并对此产生了厌恶、内疚或抑郁情绪。因此大众通常认为,负面情绪的增加是暴食症患者出现暴饮暴食行为的前兆。

  很多人会将暴食和不自律、控制不住欲望联系到一起,而本文中的三位曾患严重暴食症的女生,在外人眼中都是自律、优秀的代表。她们皆在成长过程中,因想变瘦变美变受欢迎而节食减肥,进而患上暴食症,周而复始地在彻底否定自己和短暂接纳自己之间徘徊。

  她们自始至终都清楚暴食症的危害,明白暴食缘自己的心结而起,也知道那些治疗暴食症的经验之谈。但自愈成长所要经历的种种,却是无法通过获取攻略就可以跳过的。

  苏倪今年20岁,她的暴食症始于减肥过度。今年是她患上暴食症的第五年。至今,她都能清晰地记得她第一次暴食的场景。

  苏倪初中就读于外语学校,她的身边从不缺身材姣好的漂亮女孩。在她看来,漂亮女孩总是理所应当地受到更多关注,这是个肤浅却又现实的道理。苏倪也想变瘦变美,于是从初二升初三的暑假,她开始了减肥之旅。那段时间她每天的饮食十分固定:早上一片全麦面包或一个鸡蛋,中午一个苹果,晚上一小碟清炒蔬菜。一天吃的,不如一般人一顿吃的多。苏倪每晚睡觉前,都会听到自己饥肠的辘辘之声。为了变瘦变美,她只能努力将枕着饥饿入眠当作是一场修行。除了严苛控制饮食,她还每天跑三公里。一暑假过后,苏倪瘦了20斤,164公分的她最轻的时候只有83斤。

  返校日那天中午,从前只能吃小半碗的三鲜面,苏倪吃完了一整碗,之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将手伸向了一整箱瑞士卷和敞口的一袋江米条。脑中紧绷的弦无时无刻不在催促她停下,可她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不把眼前的所有食物解决完绝对不停。那是一种不能仅用撑来形容的痛苦,她吃得想吐,却又吐不出。那天的晚自习,来自胃部的强烈不适让苏倪无心做任何事,她想着就放纵这么一次,以后绝对不会再撑死自己,可后来的食欲就像开闸泄洪的堤坝,根本无法抑制。

  之后的假期,苏倪经常白天买一大袋零食回来吃。为了不让父母发现,她总在他们下班回家之前将垃圾偷偷处理掉,懒得扔的时候就藏在书柜里。随着备战高考成了生活中一骑绝尘的主要矛盾,苏倪也终于将重心从减肥上挪了出来。

  2021年苏倪考入了浙江大学,依旧是外语学院,依旧是美女如云,熟悉的不安感再次将她吞没。2022年的二月到四月,每天早上五点半,苏倪都会准时出现在寝室的卫生间,在不受他人打扰的时间段里,默默进行肠道的清空。蹲坑的同时,她习惯性地在脑中规划着今天做运动的时间和打算摄入的食物,熟练地预估运动消耗的卡路里和食物的热量,这大概是她不学高数以来与数学最亲密的接触。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样的日子到四月底苏倪就坚持不住了。这一次收效甚微的减肥与长期克制的食欲让她决定开始摆烂。

  2022年5月18日,终于下定决心放弃这一次减肥的苏倪和朋友在校旁的东南亚餐馆大快朵颐了一餐,那天晚上她们约好了一起看脱口秀。饭后她们先各回宿舍收拾东西,没什么东西要带的苏倪在楼下晃荡,路旁自动售饭机的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鬼使神差地上前,买了三个牛角巧克力面包和两个黑眼豆豆面包。就着手上的一整杯柠檬水,她咕咚咕咚地将三个半面包胡吞入腹,胃的每一个空隙都被填的满满当当。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她才将剩下的一个半面包塞进背包。可就因为一直惦记着这一个半的“漏网之鱼”,苏倪根本无心观看脱口秀,一结束便立马掏出面包一扫而空。

  除了减肥导致的暴食,苏倪还会因遇到学习、人际关系等方面的挫折而情绪性暴食,她把这当作一种逃避、放松的方式。但暴食带给人的情绪是极端而矛盾的,一面给予暴食者短时的安慰与放松,一面又用胃部强烈的撑胀感提醒暴食者这是一种错误。苏倪一开始还会边暴食边懊悔,在快感与痛苦的撕扯中机械地咀嚼食物;到后来她放弃了这种无谓的自我撕扯,边看剧边吃,在暴食期间行尸走肉般地彻底放空自己,不考虑任何压力。暴食情绪逐渐积攒到了顶峰,苏倪无处宣泄,就在校内的匿名论坛里发布了多条帖子。许多同样受暴食症困扰的学生前来安慰并交流经历,夏夏和陈茵也是其中的一员。

  夏夏小时候很胖,很多人会拿她的体型开玩笑、起绰号,从不熟的同学到亲戚朋友,甚至是她的母亲。因此即使后来她维持着正常体型,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胖子。夏夏的暴食症同样始于减肥。2019年进入大学的她,军训时听到周围许多女生都在讨论体重,从小就常被人叫胖子的恐惧再度席卷而来。夏夏其实一直都很自律,无论是在学业还是运动方面,她总能严格执行自己的时间表。从130斤减到115斤,她只用了一个月。在夏夏看来,自己是个可怜人,减掉的15斤肉不仅没有直观地呈现在身材上,而且还导致夏夏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国庆假期回家时,父母见此情状还以为她生了场大病。本以为这场减肥还能持续更久,但当学业、家庭、情感等一众压力蜂拥而至之时,夏夏放弃抵抗,开始暴食。但暴食带来的安慰是不可持续的,放纵带来稍纵即逝的快感,紧随其后的便是结束后的空虚。

  陈茵在高三时得了胃病,一吃多就会不舒服甚至呕吐,因此节食成了她避免难受的一种途径。那时的她受当时“A4腰”“漫画腿”风潮的影响,极致追求“好女不过百”的严苛目标,于是她不仅吃得少且不吃碳水,还强迫自己至少隔天跑一次步。一米七二的她,从127斤掉到了100斤。她变得消瘦,迎来“好身材”的同时,也送走了“大姨妈”。几个月不来月经让陈茵察觉了自己身体的异常,她开始努力多吃一点,结果却是一开始吃就无法停下,每次暴食的架势,都像是要把过去几个月少吃的东西,一次性全补回来。因为胃不好,吐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事。她无需将手指伸入喉咙,狠狠按压舌根以催吐。吃得多,吐也方便。在她看来,暴食时进入胃部的食物只是过路财神,不久之后它们的残骸就会出现在宿舍的洗手台,然后被冲进下水道。严重的时候她连续一周天天暴食,从早到晚,甜咸交迭,不断给胃扩容。到了晚上,她借洗澡的由头将水龙头拧到最大,只为了盖过自己朝着水槽一声又一声的呕吐。

  苏倪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敏感的人,她总会不自觉过度解读他人的言行举止。别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种听起来稍有转折的语气,都可能成为她自我反省的理由。即使她知道这是自己“过敏”,可她控制不住。她觉得班上老师偏爱和自己成绩差不多的同桌,仅仅因为她有更出色的外形条件。在常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都有可能化为压在她身上的稻草。

  苏倪在手机备忘录里开了一个名叫“历劫”的文件夹,用以记录这些年来自己暴食的“杰出罪行”和“犯罪心理”。

  2019年12月7日,她在一次又一次因暴食而赎罪、尝试自我和解、再度暴食的撕扯与挣扎后,给十七岁的自己判了刑:“现在的我,只是个因为暴食无法专注,因为暴食不断自责,因为暴食越来越沉沦的人……我谢谢你们,谢谢这个时代的大众审美,或许我可以成为它的牺牲品,或许我可以发出一声最响亮最无声的抵抗,湮没。其实这些话我没有资格说,我并不可怜,我可怜也是因为我不够自律,我可怜也是因为我不够努力,我可怜也是因为我怨天尤人。我没有资格,因为是我自己一点点把我自己毁了。我对不起我自己。”

  夏夏最初去精神科看病是因为抑郁。研究显示,67%~79%的暴食障碍患者至少患有一种精神障碍,其中最常见的是情感障碍和焦虑障碍。暴食障碍患者的情绪状态总体上较为糟糕(尤其是暴食发作之前),而抑郁是暴食障碍中最常见的负面情绪,且抑郁程度越高,暴食状况越严重。

  暴食症频繁发作的时候,夏夏很害怕见到人,她觉得这样不自律、懦弱、肥胖且丑陋的自己不配认识任何人。她成天窝在寝室不敢出门,即使出门也要戴上帽子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口罩时代还未到来的2019年,她像个异类。

  在父母终于发现夏夏严重的暴食症之后,给她办理了一年的休学,主动带她去了精神科专科医院。住院期间,她见到很多进食障碍患者,大多是十二三岁还在上初中的小女孩。“这些小女孩的故事挺可怕的。”有一位八岁的漂亮小女孩罹患严重的厌食症,原因是从小身边的人都夸她长得像洋娃娃,她害怕自己变胖变丑就不如洋娃娃可爱了,听起来像是某个惊悚海龟汤(一种情境推理游戏,由出题者提出一个难以理解的事件,参与猜题者可以提出任何问题以试图缩小范围并找出事件背后真正的原因)。也有信奉佛教的母亲在孩子住院之后,日日在孩子跟前一遍又一遍念叨“你有罪”。但除去这些压抑又诡异的奇闻,夏夏在医院还是蛮自在的。

  住院的日子让夏夏觉得她回到了幼稚园,除了定时吃药与定期心理咨询,其他时间会做一些团体心理辅导,往往是画画或者做手工。每一次静下心创作,都是她与自己的对话,是她心境的自白。刚入院的时候夏夏画了一幅展现自己被食物囚禁、控制的画。画中的女孩脚腕上戴着香肠镣铐,身上套着甜甜圈枷锁,蒙着眼跪在凌乱的零食中间,她看不见,却抬着头望向关住她的箱子的出口。一个月后她创作了一幅名为“且听风吟”的三格漫画,讲述了一个女孩从抑郁、暴食到走出阴暗狭小的房间,坐在草坪上晒太阳的故事。第三格漫画中,女孩终于不再锁在只有黑白的世界里,晴空、骄阳、芳草、鲜花让她的世界有了色彩。

  给夏夏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剂药,是奥氮平。它有稳定情绪、增进食欲的效用。暴食症患者,大多是害怕进食、担心长胖的人,恢复的前提是消除对食物的恐惧心理。在院治疗期间,夏夏的微博名从“人间失格”变成了“苏打多加冰”,又变成了“xx想吃泡芙”。

  夏夏有时觉得精神卫生中心是世外桃源,在那里她不用忧心学习、身材,回避了社会常见的各种竞争。以至于她第一次出院后,接受不了重新回到竞争激烈的现实世界,选择了二次入院调整。

  虽然夏夏的暴食症在住院期间有了很大缓解,但其疗效也仅限于无压环境。第二次出院后,夏夏有时依旧会因为暴食将自己贬入尘埃。直到有一次她的好友心疼又略带愤怒地质问她:“如果你真的这么差我还喜欢你,岂不是说明我也很差?”她才意识到贬低自己的同时,她也在否认她爱的朋友们。夏夏也说不清自己具体是如何治愈暴食症的,只觉得在认识了更多人,接触了更广阔的世界后,她更自由了。就算现在比最开始减肥之前还胖十斤也无所谓,没必要过度控制自己。

  回顾这些年,夏夏并不觉得暴食症带给她的是全方位的摧毁。“就像人发烧一样,暴食也是身体给你的警示。”从前她过于内向、胆怯,没有自己的精神力量,迫切渴求从食物、异性等外界事物中攫取能量。暴食的经历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胆小、畏缩与自卑。在无数次自我剖析自我和解后,她更注重人格的成熟、自主与独立。她觉得她或许是因为走出来了,才对暴食症作出了积极的评价。但有很多人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摆脱不了暴食症,她无权以个人成长的宏大命题来粉饰暴食症带来的痛苦。

  虽然氟西汀确实对阻断焦虑产生一定作用,但随之而来的副作用让陈茵总是头疼睡不着。她停药后开始进行较为系统的健身训练,用健康生活来稳定自己的情绪。她决定正视自己的欲望,包容自己的缺陷。陈茵认为她的好转也与近年来媒体环境改善、社会审美逐渐多元有关。她关注了许多大方自信、充满魅力的微胖博主与非主流审美但个性鲜明的博主,不再执着于骨瘦如柴的审美。现在的她体重维持在120斤,不再固执地追求体重秤上数字的降低,而是更多关注自己身体的各项机能。虽然有时在照镜子时仍会不满意,但她表示“与其每天为外表焦虑,不如多背两个单词实际。”

  苏倪在心理医生的开导、亲友的陪伴鼓励下,也与暴食症渐行渐远。她坦言从前她追求瘦是为了博得他人好感,为了也能享受到优越皮囊带来的好处。“我所处的环境总是不断传达着以瘦为美的审美,胖女孩在生活中总是不可避免地遭到更多恶意。小时候看电视剧里漂亮的女演员,我就会想如果我想在职场上获得成功,收获美满的爱情,我也一定要是那种美丽的形象。一路走来的经历、别人的评价都会让我觉得,如果你更漂亮,其他方面就算仅是达标,你也会受到更多青睐。”

  苏倪说她的室友身高170公分,体重只有100斤,天天吃宵夜也不会发胖,从来就没有需要控制身材的烦恼。“我为别人无需烦恼、无需付出努力的事承受这么多痛苦,我就觉得我的痛苦很不值当,基因真是不公平。”但在长达五年的自我撕扯后,苏倪早已疲于一遍又一遍对自己的指责与折磨,她决定活得轻松随性一点。

  不过苏倪没有全然否认暴食症在自己身上复发的可能。“如果有一天在某种特定情境下,突然有人对我说你怎么这么胖这么丑,以后能有什么出路,我可能又会开始减肥、暴食,让一切卷土重来。”她还是不自觉地将外貌与“成功”联系起来。

  [2]卢昭静,刘萌萌,严万森. 暴食障碍的影响因素与治疗研究进展[J]. 中国健康心理学杂志i.cjhp.2021.07.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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